我今天讲的这个问题，其实跟我们的生活关系很密切，只不过“民主”相对于其他话题来讲可能更加沉重，它牵扯到历史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显得更加的丰富和驳杂。但是，好在我的专业是学历史的，作为学历史的人啊，思考能力稍微有点欠缺，思想也不是很丰满，最大的能力和特长就是讲故事，所以我今天就讲一个“民主和民主化”的故事，跟大家解释一下它的意义，向大家汇报一下这些年来我看书的一些心得，另外一方面也和大家分享一下你们所关注的一些知识和资源。

为什么本人会一直对“民主”这个问题感兴趣呢，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经济全球化、市场全球化、麦当劳全球化、NBA全球化以及很多我们能想到的全球性问题，但其实“民主”在全球化过程中也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200年以前，在我们所熟悉的政治世界里要是说起“民主”，都会说这是一个坏的东西，可是200年以后，它打了一个巨大的翻身仗，变成了一个大家都很向往的、追求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当作一个标签贴着的名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又是怎么来的？这个就引起了我的高度关注，认为这很有意思。另外就是，在九十年代，随着冷战的结束、苏(联)东（欧）的剧变以及非洲出现的新兴国家都纷纷改变自己的政治形势，采取多党政治选举，走上了民主化的道路，掀起了一股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浪潮。但是没过多少年，“民主”又遇到了非常严峻的考验，新兴的民主国家都暴露出了问题。像埃及，目前都还处在剧烈的政治动荡当中，而老牌的民主国家也遇到了可以说是自二战以来最深刻的一次危机。这样，揭露出来的这些问题就暴露了民主体制的弊端，民主的声誉就急剧下降。再加上有一些非民主的国家在世界经济格局中迅速崛起、占有的分量越来越大，这样一来，大家就会思考民主和人类的发展究竟是不是有必然的联系，民主还是不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呢？于是我们就把民主这个话题再一次提到了思想的前沿，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今天我想把历史上民主的变化梳理一下，然后我们再来看看民主的理想和民主的现实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民主究竟还值不值得我们追求，下面我来说一说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说到民主的形成和演变，首先就得要回到几千年以前，关于民主在古代世界里究竟是一种单一的、个别的、独特的现象，还是世界各地的民族早期阶段都经历过的一种体制呢？这在学术界是有争论的。有人认为，民主在古代社会是一种普遍现象，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始民主，但是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特别可靠的证据来支持。我们今天所了解的古代世界的民主主要还是在地中海地区，从今天所知的某些历史痕迹来看，当地有很多小国家都曾实行过某种形式的民主政治。但是我们真正能够有比较确实的证据来清晰地了解的古代民主只有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但是非常遗憾地是，这些关于雅典民主的史实都是从负面来讲民主的。所以我们今天要从反面、从批判它的人所留下来的材料当中梳理出古代雅典民主的运行机理和实际状况，这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有些历史学家，特别是欧美的一些历史学家，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从德洛克开始，历经琼斯、汉斯到芬利等人，都做了很多的研究，才把雅典民主的基本运行情况大致梳理了出来。那雅典民主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它作为治理共同体的一种方式，究竟有什么从历史中沉淀了下来，在今天仍旧能够给我们的思想以及政治探索提供什么样的参照和滋养？我想主要是这五个方面：

第一，雅典是一个典型的面对面的社会，大家都彼此熟悉，并且都相信相互之间有基本的共同利益所在。他们相信，通过自己的协商和管理能够很好地推进他们的共同福祉，能够使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受益，而且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他们可以做出共同理智的决定。这样的信念，是雅典的观念基础。

第二，雅典民主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经济共同体和公民共同体是一个东西，就是国家和公民共同体是一个东西。也就是说雅典城邦是一个政治体，同时又是一个公民共同体。而公民共同体和国家的重叠在人类历史上来说是一个很难得的机遇，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共同性，才出现了非常广泛的公民参与政治的情况。但是，在雅典，公民是很少的，因为奴隶不是公民，外邦人不是公民，要取得公民资格只能靠父母。有人批评这种以血缘来确立公民资格的方式，说它把很多人排除在外，但是反过来我们要想一下，在古代世界里面，很多地方都只是听从少数人甚至是某一个人的意志。但是对于雅典来说，他们有一群人能在一起通过商议来处理自己的事情，我认为这在人类的治理方式的探讨当中还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情。

雅典民主第三个比较大的特点就是它强调政治平等，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的公民在经济上和智力上可能存在着差异，但是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成员，在讨论公共事务的时候，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不仅仅是你可以参与讨论、参与表决，而且任职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在雅典，很多的官职都是短期的，有的是半年，有的甚至只有一天，而且选举方式也是相对比较公平的抽签。另外，雅典民主还有一个较为突出的特点，那就是平等发言权，有的人认为这实际是雅典民主的核心。这也就是说，在讨论公共事务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发表意见。雅典在开会的时候除了讨论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说造船，要造多少船、造多大、怎么造，这种时候，就只有专家型的人才能发言。不过在讨论公共问题的时候，虽然要经过一些申请程序，但是不管怎么样公民都可以上去发言。另外，雅典还发明了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做决定的方式，那就是表决之前要先进行辩论，这与拍板定论很不一样，我个人认为这可能是雅典民主对今天的政治生活留下的最有意义的遗产。

还有一点，雅典的民主从政治结构方面来讲，它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综合体制，主要是它的核心权力是由公民大会来掌握，而公民大会是所有公民都可以参加的。虽然机制简单，但是在雅典实行的几百年时间内基本上保证了雅典政治生活的平稳运转。这些呢就是我们今天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的雅典民主为我们留下的有意义的遗产。雅典被征服之后，在帝国的统治下它作为一个小的居民共同体，虽然还是按照传统的民主方式在治理，但是影响已经很小了。后来，罗马保留了很多希腊的东西，它有共和政体，但是这与民主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而西罗马帝国覆亡以后，整个欧洲政治版图还有政治文化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渐渐的，民主就被遗忘了，大家都不知道里面还有雅典民主这么回事，所以“民主”在欧洲中世纪是长期不为人所知的。一直到十三世纪的时候，一个意大利人想翻译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这个过程中就有一个关于对“人民的统治”或者说“人民在国家中的权力”的表述，这之后“民主”这个词才进入了欧洲的语汇。人们在观念上、在思想上都知道“民主”这回事，但是在欧洲，在雅典民主覆亡以后，还有没有“民主”这个因素，还有没有它实际的存在呢？这实际上还是存在的，因为在北欧有一些小的共同体和西北欧的一些地方，像欧洲中世纪的庄园法庭，挪威、丹麦一些地区的部落会议当中还是有一些民主的痕迹，但是它作为国家层面上的制度的话，可以说是消失了很多的，而且它的声誉变得非常糟糕。中世纪的时候，他们知道“民主”这个词以后，在讨论的时候，都会提出很多很尖刻的批评，认为民主是一种动乱之源，是一种糟糕的、无效的政体。所以中世纪政治思想的主潮是批判民主，大家都知道马基雅维利，他在写《君主论》的时候，推崇的最合理、最好的政体是共和政体。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时候，欧美的情况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时候民主变成了被一些群体所公开和强烈追求的一个目标。在这个过程中，被遗忘了的古代的民主遗产就被人们慢慢地发掘出来了。而且在它的刺激和激励下，一些欧美国家的人就激发了自己的政治想象力，把民主的理念和原则同很多非民主的制度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种新型政体，叫做现代民主，也有的把它叫做代表性民主或间接民主。但是不管怎么样，现代民主的产生不是古代民主的直接复古，而是在精神和理念上受到古代民主的刺激和激励，在制度上吸收了很多别的东西加以综合和改造，成为了一种过去历史上不曾有过的新型政体。

关于现代民主的诞生，学术界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认为它最早是在英国，源头可以追溯到十二、十三世纪，可以追溯到大宪章，但实际上，在英国的历史当中，民主化的历程比我们想象的要曲折的多。英国确实是比较早的就爆发了追求民主的运动，比方说英国革命期间，有一些军队的下层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之下，他们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纲领——《人民公约》，就是要追求人民的权力，之后就有人称他们为拉平派，认为他们想要抹掉差别、拉平差别，这其实是一个恶称，不过他们也留下了一些很重要的遗产。他们认为，人无论在财务上、在身份上多么的不一样，但是在政治权力上应该是平等的，而且应该把这种平等政治权利运用到政治共同体的管理当中去。这样的话，拉平派可以说是现代历史上第一场追求民主的群众性的运动，参与的人很多，不过最终还是被镇压下去了，它可以说拉开了现代民众追求政治力量的序幕。后来在英国革命的后期出现了一场很重要的政治变动，这场革命没有流太多的血，没有花太大的代价，那就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革命这个词，我们今天讲“革命是一个巨大的变化”，是用激进的、暴力的手段造成政治社会深刻的、剧烈的变化的事件。但是在十七世纪的时候，“革命”不是这个含义，大家回想英语构词法中“re”的使用方法，都是指“回来”的意思，revolution是“转回来”，后来变成“剧烈的变动”是慢慢演变的结果，而英国在1688年的时候想得更多的是要回到被查理一世和詹姆士二世破坏了的宪政框架里来。那么，这个体制最大的成就是确认了议会的地位，为后来的民主化改革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总而言之，英国的政治传统对民主政治的发展有很大的贡献，但是它并不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

我们也会讲法国革命，法国革命打的旗号就是民主。特别是雅各宾派专政时期，他们想建立一种纯粹的民主，而且要求人们要拥有国家绝对的权力。但是实际上，法国革命并没有给法国留下一个稳定的民主政体，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开启法国民主革命的先河，它导致的结果是长期的、反复的动乱。法国革命当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雅各宾派专政时期把过去君王所拥有的绝对的权力转移到了人民的身上，认为人民也应享有绝对的权力。而英美的政治里面是强调，任何权力都是有限度的。这一点就是法国始终没有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出现的原因，所以最终法国要走民主的道路还是要借鉴英美的经验。那么，为什么处在欧洲文化边缘的美国能够率先作出一个比较成功的民主实验呢？而且美国的民主实验又在哪些方面留下了值得像托克维尔这样的智者去观察、去思考、去总结、去书写的东西？美国革命时期，这种政治力量都被调动起来，他们都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要建立一个他们所想的政治格局。其中有一派是比较激进的，他们认为英国政体最大的误区是太复杂，它有君主的权力、贵族的权力、平民的权力，连议会都还要分成两院，下面的司法系统也特别复杂。他们认为复杂的政府体制对有钱人、有文化的人才有利，对普通人是不利的。这样一来，美国的政治实验，他们就想要创造一种新的、简单的、即便是没有文化的人也能参与的政体，他们想建立像雅典一样的一院式的政体，让政府直接依赖于民众。而另一派就是比较稳健的、温和的革命者，像麦迪逊、杰克逊这些所谓的建国之父们，他们认为人在本质上来说是要追求权力的，而权力是要腐蚀人心的，所以要提防权力。而提防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权力进行分割，让他们相互牵制。这样的话，就必须要建立一套相对来说比较复杂的政治结构，这样才有可能使政府在合理的条件下运作。他们主张把政府放到一个分权和制衡的体制当中去，用哈立德的话来说就是：“如果说你把权力全部给了穷人，那么穷人就会用权力来剥夺富人；如果你把权力全部给了富人，那么富人就会用权力去压迫穷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权力同时给穷人和富人，而且让他们相互牵制。”这样就出现了一种权力的分割、分享和相互制衡的理念，这些就是在美国革命时期非常重要的发展。另外，在美国革命时期，很多人公开地倡导民主，特别是激进派。因为过去“民主”被认为是一种最坏的制度，现在呢，已经变成了大家都要追求的政体。所以，民主在这一时期实现了价值上的大翻身。这是美国革命者所做的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也是美国革命期间一个很大的变化。与此同时，美国的一些建国者还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理念，那就是所谓的“代表制民主”理念。美国有十三个州，直接的公民参与从地域和人数上来说的都是不可取的，而替代的办法就是选“代表”代表他们去议事。最初的时候，很多人以为这个代表其实只是由于民众不能参与而选出来的替代物，可是后来慢慢地发现，这些代表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这些“代表”都是优秀分子，而优秀分子在一起做的决策就比平庸的人所做的高明的多，所以“代表”不仅可以代表民意，还可以提升民意、扩大民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能过滤民意。也就是说，这个“代表”不但是一个替代物，而且变成了一个非常可取的、非常好的东西。这个“代表”是跟人民主权的理念结合在一起的。人民是东家，国家财产是人民的，人民把财产委托给一些人管理，这些人就是“掌柜”，这样就把人民主权的理念和代表制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的理念，而“代表制民主”理念是后来民主发展的根本基础，所以说它的出现对现代民主的形成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但是，在美国革命时期所出现的民主，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个理念性的、制度性的框架，还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因为那个时候精英政治的理念还很强，贵族制、君主制的影响还很大，所以在政治实践方面非民主甚至反民主的现象非常普遍。所以美国革命虽然提出了民主的问题，建立了一个民主的制度框架，但是美国真正的民主政治还要等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到十九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才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在实际当中所运行的政治民主，所以说，美国应该是一个现代民主作为一种比较完整政治现象的诞生地。我们都说美国是一个很年轻的国家，它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是它却又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国家，是世界历史上有成文宪法最早的、而且宪法实行时间最长、最延续的一个国家，同时它也还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主国家。

从现代民主出现以后，民主在世界历史当中经历了很多的考验，比方说当时美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要和欧洲采用君主制等体制的国家打交道，它要面临强大的政治的、外交的、军事的压力，那是一个很大的、很直接的挑战。后来，很多的一些变化，像美国的移民、工业化，还有独立制等众多问题，这些都会对民主政治的运作提出很多新的考验。所以，民主在形成以后，走的并不是一帆风顺的道路。但是，其中托克维尔对于民主理念的传播起了很大作用，他去美国考查，本来也不是要考查美国民主，是去考查关于美国监狱的一些事情，结果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真正关心的是美国的民主政治，回去之后，写了一本书《美国的民主》，这本书一问世立即在欧洲资产阶级引起了轰动，为什么呢？因为他在书里说美国并不是欧洲的过去，而是欧洲的未来，也就是说民主已经变成了一个浩大的潮流，如果欧洲不走民主的道路，那么欧洲的社会就不会安定，就没有前途，人们的自由和权力就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保障，所以说美国实际上是开启了一扇未来的大门。这一点提出来了以后，对于欧洲的知识界是一个非常强烈的震动，而且这种民主理念，对于美国的民主化也形成了很大的刺激，因为美国人虽然在努力地作出实践，但是从来没有做过那么系统的考查，从来没有觉得原来他们其实这么了不起，而托克维尔把他们的这个政体说的这么的好，所以他的书出来以后，美国就赶快把它翻译出版，广泛传播。这样其实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推动了美国自身进一步的民主化，这本书在大西洋两岸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后来传播到其他的国家之后，它的影响就更大了。

到了二十世纪以后，民主的考验就更严峻了。第一个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苏联的崛起。苏联的崛起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政治实验的方式。它的政治实验实际上是一种针对欧美的政治体制，认为他们的体制是一种虚伪的、无效的、压制大多数人的一种体制，而苏联体制是为了大多数人根本利益的体制。而在欧美世界自身出现了强大的法西斯运动，法西斯运动在欧洲很多国家都出现过，在美国也出现过，只不过没有成功，只有在意大利和德国出现了法西斯的政权。法西斯的出现也是直接挑战自由民主的理念，它强调国家的作用，强调政治权力的无限扩张，强调国家权力从经济生活、政治生活到大脑思想的全面控制。所以我们讲集权，也就是一个政权，不仅仅控制经济、控制社会，它还在控制你的大脑，在国家的层面上控制可能是专制独裁而不是集权，而法西斯的出现是一种典型的集权体制。所以，左右两方面的冲击对于民主来说都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不过后来实践证明，民主渡过了这个考验。主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对民主来说非常有利，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民主国家战胜了法西斯国家，虽然他们也联合了苏联的力量，但是民主国家认为民主体制还是有生命力的。所以在二战以后，就出现了新一波民主化的浪潮，很多非殖民化的国家纷纷采用民主的体制，甚至连社会主义国家像苏联也说是要建立社会主义民主，延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人也是以民主自由宪政为口号向国民党表权。所以说二战导致的一个很重要的结果就是民主成为了一股更加强劲的政治力量在全球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展。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冷战的结束和苏（联）东（欧）的巨大变化，出现了新一波的民主浪潮，虽然还有一小部分的左派会挑战民主的理念，但就整个世界的潮流来说，民主成了一个很正面的、被很多人所张扬、所标榜的、所真诚追求的一个目标。所以说，现代民主的形成是在现代世界里，应对现代世界很多剧烈的变化，吸收了古代民主的理念和原则同时融入了很多别的资源，慢慢地经过探索，各种力量不断地博弈、竞争所形成的一种社会体制。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民主究竟具备什么样的特征？现代民主其实是相对于古代民主而言的。我们可以考察它的最基本的对象就是欧美所实行的民主政体。通过考察发现现代民主实际上一方面往往是和宪政相关联的，一个民主国家要确立它的基本政治体制的时候，会有一个文本性的文件——宪法。

现代宪法首先是一个成文的文本，然后它分章分款。宪法是干什么的？美国人说宪法是官员时时要遵守的规则，是保障自由的最高宪章，这是美国革命的产品。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宪法文本是美国革命时期所出现的，所以现代的宪法也好，宪政也好，它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雅典、可以追溯到英国，但是它最基本的文本形式，最基本的宪政的理念其实跟美国革命的关系非常的密切，所以说宪政跟民主联系在一起就有了宪政民主的概念。另外一方面，由于现代民主实行的代表制，代表都要经过选举，选举就要有动员和组织，于是就出现了政党政治。也因为有政党的出现，所以说政治的运作，像选举、权力交接等都出现了一种有规则的、和平的、稳定的、常规的形式。那么，政党政治和民主的结合其实也是一个很现代的产物，它使得民主政治更有效地、更有规则地运作。

当然，它也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问题，比方说政治的暗箱操作，还有幕后交易等等。但是政党政治的出现仍然还是现代民主一个非常出色的标志。另外一方面就是现代民主也使得公民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最初是成年男子获得了选举权，后来女性以及移民等也慢慢地获得了选举权，并且可以参加选举的年龄也在下降。还有一个，在政体、制度的层面上，民主出现了多样化的趋势，有各种不同模式的民主形式，英美法现在都是民主国家，但是三个国家的政体都非常的不一样。不同的民主模式的出现，也使民主化道路的选择空间在增加，这都是现代民主一些比较突出的特征。另外就是现代民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治好了民主的三个痼疾。第一就是多数暴政的问题，第二就是民主可能会导致周期性的政治动荡，还有一个就是治理效率低下。那现代民主是用一些什么样的办法来针对解决民主痼疾的呢？对于多数暴政来说，现在比较成功的民主国家像美英法等似乎都还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多数暴政，那是什么让他们避免了呢？第一，我们之前讲到过的宪政，因为民主是一种有规则的政治，而宪政是一个政治社会最高的规则，宪政所划定的框架，一般的人不敢去突破。而且宪法保障的是人民的权力，如果说由于暴动，多数人去剥夺少数人的权力的话那这就是违宪的行为。第二，自由主义的理念在欧美政治文化当中取得了强势的地位，而自由主义最核心的就是强调个人的尊严和权力是不可侵犯，不可剥夺的，那这一点就是为防止多数人的暴政设了一个意识形态上的障碍。第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规则就是所谓的有限多数原则，也就是多数人的决策以不侵害少数人权力为限度，这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多数人的权力无限扩大而形成暴政。那么，这三者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有效地防止了托克维尔所想的多数暴政的出现。

第二个大问题就是周期性的政治动荡，但是民主发展的同时出现了法制，使社会有规则的运行；出现了有组织的政党和很多的社团，使政治生活有组织。前面我们讲了法制和民主的关系，民主需要有法制，但是法制和民主是两个不同的脉络，就是说在没有民主的情况下有可能会有法制，但是民主必定要有法制，没有法制不可能获取民主。这样就避免了周期性动荡的出现。

另外还有一个民主弊端就是治理效率低下，因为人多，众口难调，所以决策难做，而且执行起来也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在民主的演变当中，出现了很多针对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些有效措施，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执行权。在古代民主当中，执行权实际上是给一群人，而现代民主体制下往往是把执行权交给一个人。那么有力的行政权的出现就保障了治理的效率。第二个有效措施就是专业化的官僚机构，像部长级以下的官僚不随政党进退，他们掌握着一技之长，可以长期的在工作岗位上留下来，这样就保证了政府在治理的时候能处在一个有序的状态，很多专业化的问题能有专业化的人员来处理，这就避免了那些外行来做自己不懂的事情而导致不必要的损失。另外还有一个就是在议事机构里，出现了专业委员会，也就是把很多专业问题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这对于提高治理效率是很有效的。所以说，在现代民主的演进当中，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发展，都为我们今天思考民主留下了很多的资源。

另外现代民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样的情况之下才会有民主？从民主演变的过程来看，实际上民主跟特定的经济生活、经济制度没有非常密切的联系。民主诞生的时候是农业时代，而现代民主形成的时候正值从农业时代过渡到工业时代，到现在已经进入了后工业时代，而民主还在运作，所以说民主和特定的经济生活没有必然联系。我们也往往会把民主与革命联系起来，实际上据美国学者罗伯特达尔的研究，说在世界历史上真正用革命来建立的民主都是不稳定的、短命的，而真正能够长期存在的民主都不是革命的产物，而是协商的产物。比如说，英国革命当中拉平派想要建立民主的体制，结果被镇压了；法国革命中想要用暴力打碎旧制度建立新的纯粹民主，它也没有成功地建立一个民主体制；美国革命中有暴力行动，但是它的暴力主要是英国军队和同英国军队站在一起的派别，而美国民主的建立都是通过协商、开会，通过讨论而建立起了一套宪政的框架，所以说革命推动了美国民主的出现，但是实质上美国民主并不是革命的产物。这样一来，革命不是一种有效手段，那么在非要革命不可的时代，革命和民主的建立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这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由美国的经验来看的话，暴力对于破坏旧制度来说是一个很有效的手段，但是要真正建立民主的制度，一定要通过民主的方式，因为民主不可能在刺刀下进行，不可能强迫人们去搞民主，民主只有在人们向往它、追求它，在人们愿意并且有能力去实现民主的时候才有可能建立和维持好民主。

民主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一个极其脆弱的政体，它不像君主制是靠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官僚机制来维持，它也不像有的政权可以靠财力、靠血缘、靠武力、靠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来维持，民主几乎没有手段来维护自己，它靠的是大家喜欢它、追求它，靠的是大家去参与政治，这样才会有民主，一旦大家没有公共参与精神，不关心、不加入公共事务，那民主就消失了、衰退了，那它可能就会变成别的政治制度。所以民主需要小心的维护，需要公民自身的政治热情和公共参与精神来给它提供血液和滋养，它才能够存在。所以，民主化为什么会这么艰难，为什么它往往会和反民主相联系？有的国家建立了民主，但是没过几年又变回了非民主政体。民主的进两步退一步就是因为它本身太虚弱，它要求的条件太苛刻，对于社会当中的每一个成员的要求太高。一旦你政治冷漠，一定时间后，民主肯定就和你拜拜了。所以说，民主是一个比较难以实现和维持的政治体制。另外我们在讨论民主形成的时候，我们还要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现代民主和古代民主究竟有什么差别。不过，要注意，我们在比较古今民主的时候，我们讨论的是他们之间的差别，而不是比较优劣，因为他们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他们所出现的地域、社会以及种种条件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不能用一个标准来衡量它们。古代民主在它所在的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下，曾是一种成功的体制。大家都知道雅典文化最辉煌的时期，也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也就是希腊悲剧、喜剧出现的时代，那个时候雅典正是民主政治时期。所以民主政治，至少雅典民主曾经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是一个很成功的政体。而现代民主，当然，在不同的国家，它的治理效率是不一样的，但在老牌民主国家现在总的看来，民主政体基本上也是成功的。那么，现代民主对我们今天来说，究竟在哪些方面给人类的政治智慧、政治制度增添了新的东西？我想最重要的可能就是，现代民主的出现其实不是说要所有的人都去参与政治决策，让所有人都来治理国家都当统治者。亚里士多德认为民主真正的含义是大家轮流统治和被统治。社会总是分成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但是在古代民主消失以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界限划得非常严格，被统治者要成为统治者可能要受到财富、血缘等等的限制，一般人不可能成为统治者。但是现代民主就打破了这之间的严格的界限，使得二者处在一个不断流动的状态，今天的统治者离开了职务岗位以后就变成被统治者了，而被统治者可以通过选举成为统治者。现代民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是它把国家权力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公共权力。在过去，君主政治下权力是皇家的权力，在贵族政治下权力是少数地位特殊的人的权力，而民主政治之下，权力变成了公共权力服务于公共福祉，而且是大家都可以追求的。

现代民主形成的过程当中所出现的一系列变化，所具备的一系列新的特征都意味着它和古代民主之间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它所针对的对象不一样，古代民主是在比较小的、面对面社会里面所形成的一种体制；而现代民主是要治理现代民主国家，特别是现代大型的民主国家。现代民主形成以后出现了一个现象：民主化。民主化包含两层含义：一层是已经有了民主政体而变得更加民主或者说不够民主的政体变得更民主，另外一个就是非民主的政体变成民主政体。不过现在政府学所研究的民主化是后者。在民主化的过程中，民主的概念和模式以及民主所影响的地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很突出的现象，那就是民主性衰减，就是说这些新出现的民主政体在民主性方面与原生型的民主相比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在讨论像英法美这种自然生长出来的民主政府的时候，就不太好给它制定一个标准，因为正是有他们的存在，我们才知道有民主。但是对于后来民主化过程中出现的这些民主国家，我们可以有一些指标来衡量它民主性的程度。像俄罗斯在苏联解体以后甚至要动员群众去参与投票，而在拉美、非洲的一些国家民众参与的程度更低一些，那么这就反映出这些新生民主国家大部分的民主政治都有问题。第二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政党政治也存在明显的局限性，很多的民主化国家原来都是一党制或者一党独大，而民主化开始后解除党禁，这样就出现了很多的小党。在一党制时期，小党的发展空间很小，在有的国家由于一党执政就没有别的政党存在的空间，一旦解禁以后，仓促成立起来的政党完全没有政治组织的经验。虽然有多党政治，但是却一派混乱，引起了很多的问题从而导致了难以控制的政治局面。所以政党政治的非常规化和不成熟也是民主化国家中所面临的共同的问题。第三个就是合法反对的滞后，也就是说，在政府之外，那些不掌握政府权力的人可以去挑战政府权力，甚至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可以通过合法手段取代掌权的人。所以说，合法反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衡量民主化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而在新兴的民主国家里面，合法反对的情况都非常的不理想，主要是在选举结束以后，失败的政党往往不能够接受事实，他们会质疑和挑战选举的结果，甚至会动员民众或者采取武力手段推翻选举的结果。合法反对变成了暴力反对，要突破已有的框架来实现民主反对的目标，这个时候就会导致新一轮的政治动荡。第四个方面就是行政主导，新兴民主国家往往都有一个强势的政治人物，举个例子，最典型的就是俄罗斯的普京，在俄国这个国家里，普京毋庸置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对俄罗斯的发展确实有很大贡献，但是这个体制说明，在俄罗斯的民主化过程当中掌握行政权力的强势人物扮演了关键性的作用。把一个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在这民主政治当中是一个很反常的现象。新兴民主国家所面临的严峻考验还有一个就是文武关系，也就是军队和国家政府的关系，因为在很多新兴民主国家都实行过军人政体。军队、将军们在这个政治体制当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在实行了民主化以后，军队不肯轻易放弃权利，有些国家采取收买的方式，给将军很好的待遇，让他们去养老；但在有的国家，将军即使受到了很好的待遇，但是他还是想在政府中享有一定的资历，一旦政府不能很好保证他们和军队的权力和利益，这些军队的将领就会领导军队起事，就会挑战政府权威占领政府大楼，逼总统下台。军队还没有完全的国家化，军队和政府的关系没有很好的协调好。文武关系的纠结，是很多新兴民主国家非常苦恼的事情，是民主化过程中一只非常大的拦路虎。

总而言之，公民政治的缺失，政党政治的局限，合法反对的滞后，行政主导的盛行和文武关系的复杂这些因素使得新兴的民主国家民主性衰减。虽然有些国家被叫做民主国家或者半民主国家，但是这样的国家如果我们用民主化的指标来衡量的话，确实存在着民主性不足或者民主性衰减的问题。那么，又是一些什么因素导致了民主性的衰减呢？欧美学者在研究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文化理论，他们通过研究发现，在人类不同的群体当中会有不同的政治文化类型，特别是美国学者阿尔蒙德和S •维巴通过对世界不同国家的研究就发现主要有三种政治文化类型：第一种就是地域型政治文化，这当中的居民住得很分散，他们只跟离自己最近的政府机构打交道，其他的不管。第二种是臣民型文化，只要领导做了决策，自己跟着走就行，是一种服从型政治文化。第三种是公民型政治文化，这是一种参与型的政治文化，公民关心公共事务而且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公共事务当中去。而且这些学者认为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都不是一种单一的政治文化，但是只有在公民型的政治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国家才有可能出现民主政治，也才有可能保障民主政治的运行。根据他们的研究，政治文化对民主的运作有非常重要的影响，而在民主化的过程当中，很多国家并没有形成成熟的公民政治文化，或者说没有出现以公民文化占主导的政治文化类型，那么这个时候要实行民主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政治文化是导致民主性衰减的一个重要因素。第二个方面就是，民主在扩张的时候是一个全球性的运动，但是各个实行民主的国家又是民族国家。而民族国家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有主权的概念。而主权的问题就使得民主化遇到了很大的障碍，因为那些老牌的民主国家往往会以民主作为手段去推行它的外交政策，比如说美国，它要推行这个国家的民主化，支持那个国家的民主势力，这样就使那些主权国家非常反感，这是干涉它的内政啊，是美国想要控制一些国家，所以这些主权国家就要抵制。他们可以搞民主，但是，他们反对这些民主国家干预他们，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有很多新兴的民主国家，他们在实行民主，但是他们又在批判西方文明，批判民主的母体。他们认为西方民主有很多的弊端，而自己的民主是有自己特色的民主。这样一来，各种各样的特色民主就出现了，这实际上都与民主和民主国家之间的张力有很密切的联系。主权有意无意地过滤掉很多民主的东西，去按照它的意思改造、重塑民主制度的理念，于是主权和民主化的冲突就导致了民主性的衰减。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民主和国家构建的问题。一个国家要有效地治理社会就必须要有一套有效的制度，可是在这些新兴的民主国家里面，他们实行民主以后政府软弱无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能力没能力，这就导致政府不能有效地治理国家，因为他们的国家制度不成熟，搞民主搞不了，可是他们如果不搞民主，国家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之后要再实行民主化，难度就很大，于是就出现了民主和国家构建的一个悖论：民主究竟是不是一个有效的构建国家的手段，也就是在新兴的民主国家里面，有没有可能用民主来构建一个国家。这是在现代政治里一个很突出的问题。有的人认为在民主化运动过程当中出现了很多失败的国家，它没有能力来有效的治理这个社会。所以说民主和国家构建之间的悖论也是导致民主性衰减的一个重要因素。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看待民主化衰减呢？首先，民主化衰减并不是只有新兴民主国家才有的事情，那些老牌民主国家也存在这个问题。其次，新兴的民主国家都还是一些年轻的国家，民主化的历程对他们来说还很短，对于民主这个新事物他们需要学习、需要经验，所以我们还是要对他们抱有希望。随着民主化的扩展，随着民主政治的成熟，公民的参与意识提高，各种制度的完善，民主性会逐渐增强，新兴的民主国家也可能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化的国家。前面我们已经讲了民主和民主化的整个经历，那我们从民主化的故事当中，能够看到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实际上在民主化的过程当中始终存在着民主的理想和民主的现实之间的不断博弈和竞争，二者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之中，而只有在民主的理想和现实达到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的时候，一个国家的民主政治才会处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在欧美的政治理论当中关于民主始终存在着两种争论，这之中，古典派的路径以古代民主作为一个模式来衡量民主政治，认为只有像雅典那样真正的保证人民的权力，人民在国家政治当中发挥最核心的主导作用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认为现代民主都是没有人民的民主，因为真正治理现代国家的是少数的精英，民众只有在投票的时候才存在，所以在古典派看来现代民主都是假民主或者都是民主性不够的民主。另一方面，经验派认为民主其实都是领袖民主，都是精英民主，古典派所讲的那种理想主义的民主在现代社会根本行不通。那么，这两种理论之间的相互竞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代表了在欧美的民主化政治当中，民众和精英实际上是处在一种博弈的状态，什么时候精英占优势地位，可能这个国家的政治治理在那段时间就带有更多的贵族色彩而偏向少数人的利益，而等民众崛起后，就又会制约精英的作用从而使得民主性有所增强。

我们前面讲到古典派是要恪守民主的本义，那么什么是民主的本义呢？民主最初的含义是指人民的统治，指人民在国家当中掌握权力。对民主本义阐释最好的就是雅典最辉煌时期的一位政治领袖——伯里克利，根据他的说法，我们的民主、我们的政治体制之所以叫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人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他也认为，每个人在解决私人争执的时候在法律上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民主是一种政治平等的形式，是一种以平等为条件和前提，也是一种有利于平等的体制。另外他还说，一个人在担任公职的时候，我们所考虑的只是他的真正才能而不是别的东西。这其实也是指政治权力的平等。他还认为民主政治是可以保证人们自由快乐地生活的一种体制。这就是伯里克利对于什么是真正的民主的描述，这种描述是在古典民主出现的时代的一种说法，所以也最为贴近雅典的实际，可以说它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对民主的表述。但是，这样的民主在长期的政治思想的脉络中，始终是受到质疑的。很多人认为伯里克利所描述的这种人民直接掌握国家权力的体制，在保守派看来是一种无效的体制，在拥护民主的看来也觉得这种体制很难在实践当中得以运行。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体制才有可能是一种有效的民主政治？这个时候就有很多人开始重新思考民主，像韦伯、莫斯卡，到了二十世纪中期出现了一个很出名的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他说古典民主理论强调人民在政治当中的优先地位，是人民选举官员去做决策，所以选举和人民的作用是第一位的，而官员决策是第二位的，而他认为应该把古典主义的这个理念颠倒过来，认为对一个政治体来说真正第一位的是做决策的东西，而选谁来做决策是第二位的东西，这样一颠倒过来之后他就发现，民主实际上就是一种方式，它用投票的方式选出一些做决定的人，并且这种投票并不是你自动投给某个人，而是别人来争取你的选票从而使自己获得做决策的权力，这样一来民主就变成了一种完全功利化的东西，就变成了把某些人送到权力岗位的一种手段。

熊彼特的民主理念和我们今天对民主的理解有很密切的关系，今天的我们会用多党制、两党制、选举来看待民主，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他所带来的，所以民主的概念实际上有一个熊彼特化的过程。而民主的熊彼特化的实质也就是要把人民彻底的边缘化，因为人民在政治世界的运作当中并不重要，他们只不过是一个投票的机器。这种把人民极度边缘化的思维把民主的含义变得极其的狭窄，同时也使民主变得十分好识别，但实际上，民主除了多党制，除了选举以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用简单的指标加以测度的。所以，熊彼特化使得民主的概念变得很清晰，但同时也使得民主变得过度简单化。而在现实当中，他把人民边缘化了以后使民主真的就变成了一种领袖政治，变成了一种少数人的统治。而领袖政治、少数人的统治也带来了一些很严重的问题，例如官员选出来了以后，他可能会脱离控制而利用权力谋私，维护小集团的利益，而且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谋求更多的权力甚至说谋求权力的永久化，在新兴的民主国家可能非常常见。另外在老牌的民主国家，政府更多的可能是倾听富人的声音，这样就使政府倾向于少数人，而财富就变成了影响政治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种种情况都使民主政治受到非常非常严峻的考验。

大家都知道，前两年在美国有一场很有名的“占领运动”，它的出现就是因为很多的下层民众认为美国政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富人政府，变成了一个少数人的政府。曾有一位著名经济学家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说美国政府变成了一个为百分之一的人所有、为百分之一的人控制、为百分之一的人所享用的政府。现在政府变成了仅仅是为了百分之一的人，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就不答应，所以占领运动者的口号就是我们是百分之九十九，也就是说民众要起来反对少数人控制美国政府，反对完全倾向于或者说很大程度上倾向于少数人，倾向于富人的政治。这样一来，不管是领袖民主还是少数人的统治也好，都成为了现代民主国家所面临的一个最头疼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欧美国家也都在进行思考，他们也想了很多的办法，提出了很多新的理念。比方说，“参与民主”理念，鼓励民主从基层开始参与，从工厂、从学校、从社区开始参与，最重要的是参与到全国政治当中去。最近这些年也出现了“商议民主”概念。但是不管是“参与民主”也好，还是“商议民主”也好，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现代民主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使现代民主完全摆脱“领袖民主”或“精英民主”这样一种局面，所以今后民主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走，民主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有的人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我们之前讲了，民主诞生的时候是农业社会，那些经典的政治理论家，像亚里士多德、哈林顿等他们都认为民主共和政体最适合的其实就是农业社会，因为在农业社会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土地，有一个稳定的财富来源，有可靠的经济保障，那他们在经济上就是独立的，于是他们在政治上就不会依附于他人；另外因为他们没有经济上的后顾之忧，他们也就能有精力有时间去参与公共事务，也可以去接受教育，就可以了解民主并拥有很好的政治判断力。所以只有这种有土地的农民为主的政体才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民主政体。美国的建国之父托马斯·杰克逊也认为美国民主应该是建立在那些受过教育的、有土地的、独立的农场主的基础之上。在现代民主的形成时期人们都认为民主跟农业社会是相关联的。可是现代社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无论是哪个民族、哪个国家都会面临三大突出的问题，那就是经济发展的问题、福利保障的问题、国家安全的问题。这三点都不是个人或者某一个团体所能解决的，它必须要依靠一个强大的政府机器才能处理这些事务，也就是说国家通过对经济事务的干预，通过给人们提供福利保障、维护国家安全，它的权力在急剧地扩张和膨胀，所以现代国家从机构、从权利行使运营的范围来讲都变得空前的庞大，国家无处不在，这同时也就意味着政府的权力非常强大，而政府当中掌握权力的官员也就有了极大的权力，那在这个时候民众参与的意义究竟何在？民众还有没有可能去参与公众事务？而且经济也好、社会福利也好、国家安全也好都变得十分的专业化，这样就给专家参与政治带来了一个很便利的条件。所以有的人就认为现代政府实际上就是两种力量加在一起而主导着国家的命运，一个是财富寡头，因为他们有钱，是国家经济活力的来源，所以他们能影响政治、能主导这个国家的发展方向；第二个就是技术寡头，他们有知识、有能力、有才干。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形成了现代社会一个很有效的治理方式。这种体制最典型的样板就是新加坡。有一个意大利政治学家叫丹尼尔·佐罗，他认为未来世界的发展就是走新加坡模式而不是自由民主的模式。这个结论也就是说我们朝思暮想的民主原来在现代社会没有适应的余地、没有生长的空间，不能够有效地治理社会，那这个问题就大了，这个结论也是很悲观的。佐罗提出的这些看法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觉得现代社会的发展已经高度复杂了，民主的弊端也暴露地越来越明显了，我们要探索一种新的民主体制。但是就现在看来，这种新的探索还没有结出果实，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出现一个有利于人类发展，能更有利的保障人的权益，能够更好的谋求共同福祉、推动社会每一个成员自由发展的体制，在这些方面超过民主的体制现在还没有出现，民主在目前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终的体制，至少，用丘吉尔的话来讲是一个最不坏的体制。在更优的体制出现之前，除了民主，或许我们没有更好的追求目标，所以我个人还是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觉得虽然今天的民主在世界各个国家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而且民主化道路的前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还是有点晦暗莫测，虽然我们今天不能有非常好的理想民主政治，对于很多国家来说民主化的道路也还很漫长，甚至对有些国家来说民主还不是一个有效的治理方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民主不值得追求。所以我觉得，虽然我们今天的世界变得高度的复杂化、多样化，但是在经过了几千年的探索，想要更好地保障人们的尊严、更好地维护个人的权力，使每一个人都能享有更好的生活，除了民主政治之外似乎没有一个更加理想的方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民主还是值得追求的一个目标，民主化还是人们今后要走的一条很重要的道路。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